子午石魂

——民间石雕艺术大师庞清河

剑云

2003年暮秋，我们去甘肃宁县湘乐，找一个石匠——庞清河。记忆中的石匠都是音乐家，走到哪一家，哪家就叮叮当当地上演一场乡村音乐会。可现在到村子里，石磨塌了，碾子滚了，这些石匠的杰作就像穷困潦倒的乞丐横七竖八地斜躺在破败的老庄子上。石匠老了，机械化轰隆隆地来了，一个过去的时代就这样走过了时光。人们忽然发现了一个庞清河，似乎庞清河是这个时代最后一个石匠——庞清河的铁锤敲打黎明的声音是子午岭西部的湘乐川里最美妙的音乐。

石匠庞清河，腿细而长，有点外弓内弧，大约是长期蹲在地下一躬一踞干活的原因吧。手大，隆鼻阔嘴，一笑有佛像，又有哭相，见人来热诚前迎，捏手冷摇。老庞粗犷豪爽，是有点庞大，可一个石匠，整天砸得火星溅，拿一大块石头像拎个鸡娃子，不庞大能拎起来吗?

十几年前，就有人神秘地说湘乐川里菜子河边，有个人镵佛像，把像埋在土里，用尿浇，叫长绿毛，长了绿毛就能卖高价钱，我一直将信将疑。认识庞清河是1995年前后。一次他用装化肥的口袋背了几个沉甸甸的“糜面石”雕像上西峰来，找文联的陈默、贾治龙，我在场，就认识了。后来他送我一尊李白像章，我倒觉得更像苏东坡些。看清河穿着破鞋旧衣服，我就给了些衣物，硬塞了50元钱，领下去吃了两碗牛肉面再加一个鸡蛋。我问老庞，用尿浇佛像是真的吗?他骂了句：“唉，不知哪个说的，遭罪哩。没地方放，用土埋倒是真的，不老气，贩子不要。”

香包节县上带他的作品来西峰展览，白天他简单吃点，晚上就在展厅打地铺，我问钱呢?不是多少还能卖点吗？他手往桌上一摊：“唉，老婆一爪子打去了!不支持，连路费都不给我。”每次上西峰，老庞都能带来些新消息，比如陕西黄陵县有个识货的人要请他住到黄陵下卖石雕，后来又说这个人再没来，出车祸去世了。他也想到乾陵去卖，最终都没成行，家里农活重，用石头方便，走不开。

其实老庞的情况也是一天一天变好的。1994年庆阳地区文联、宁县文化馆就在西峰为他举办展览，那红漆木框上的《前言》如是说：

石雕艺人庞清河，宁县湘乐人。年四十五岁，高中文化，自幼家境贫寒，初学木匠，心灵手巧，憨实肯干，后改攻石雕，设计、采石，自心自力。花开花落，匆匆十载，履艰难困苦，终获成果于斯，博得掌声。庞清河石雕作品基于传统，风格古朴，博采众长，手法独具，斧凿不停，日臻成熟，遂为自我。为体现我党之“双百”方针，扶持农民艺术发展，我们举办庞清河石雕展览，共展出作品61件，请参观欣赏。

看苍劲的魏碑书法，似是县文化馆郭体笃先生手笔。这是伯乐之言，10年后读之，觉得他们对“农民艺术”的认识有先见之明。代表宁县参加了两次香包节，庞清河见了大世面，乡上、县上都支持他，关心他，他穿的新鲜了，一身蓝西装，一双黑皮鞋。庞清河珍藏着两幅书法，一个是中央美术学院靳之林教授的，称他的艺术是“民间艺术大师的艺术”；一幅是中央美术馆李寸松先生的，说清河同志的石雕是“锲而不舍，点石成金”。从“石雕艺人”到被中国民俗学会评为“民间石雕艺术大师”，庞清河吃了多少苦啊!由庆阳到河西，多远的路，他竟然敢带着大儿子爬进祁连山找玉石，险些冻死，饿死，叫狼吃去。他拿出用祁连玉雕的作品，我们反倒觉得不怎么样，看来材料不是主要的。

隔三叉五的，庞清河打来电话，说几位专家邀请他到北京办石头雕刻展的事，一位文化公司邀他到美国去展览的事，这些事我自己心中都没底，对焦灼而满怀向往的他又能答复些什么呢?有一天他突然用昌河车拉来几个两尺多高的佛像和一个反弹琵琶像，要寄放我这。一个人电话定下的，他租车拉上来了，人家变卦，说老板不在，1400元，不给了……一个农民和石匠、一个丈夫和父亲，应该承当的劳累和责任，庞清河都揽上了，贫困，受人欺侮，暴躁，爱生气。当农民难，何况一个专心于艺术的“山民”石匠?

车近山头，站塬边俯瞰子午岭山麓的湘乐，城中宋塔巍巍而立，蓝砖青瓦的平房横来竖去，山根古窑洞幽黑如眸，褐山秋木叫阳光一照很是敞亮，一点隐约的淡雾静静飘绕在绿色的麦田里。这就是古籍所载当年燕太子丹为质于秦时的驻地“燕原”。到镇上停车问庞清河家，人们说“噢，就是那个镵石头的，从这往里走，门口放着一堆子石头。”

庞家川十步一沟，五步一梁，滩里白杨亭亭，堤上老柳苍苍。老槐树上一幢鸟窝，树下几头牛甩着尾巴。庞清河住在路边半明半暗的地庄里，面朝南，屯子左边一爿小场，一棵大椿树，拴着一头大牛。右边十来平方米便是他的石场了。我们到的时候他正在凿一头马。旁边一块石头的平面上用镵头还勾了一个提蹄欲奔的马，就像远古的岩画。清河家正面三只窑，两侧两只小窑，门前东侧的砖房是邻居家的。迎接我们的是庞清河家嗄嗄叫的大白鹅，进了院，见院西墙角一大堆石像，或躺或立，或喜或悲，土埋草掩足足有一、二百件吧。特别引人注意的是一匹马驹，身材颀长，颈粗头大，四足攒劲，鬓毛向后张起，粗尾鼓劲，小耳朵警觉高翘。一前腿微抬，一后足钭蹬，大嘴巴微张欲叫，除尾和鬃稍有刻画外，别无斧凿痕迹。这马夸张自然，稚态憨猛，真天籁，乃一匹“神驹”！

庞清河的精品大多搁在放杂物的窑里床板下、粮囤里，都是一尺见方的小件。大致可分为神鸟怪兽、古典小说戏曲、神话传说、历史文化名人、节庆志贺等6类。宗教题材的佛、观音和飞天，面形圆润，肌肤丰满，衣裾飘逸，衣纹流畅。佛有庄严淳厚悠远之感，表情细腻也有微妙的忧喜变化，总体上看也觉雷同。有一尊《反弹琵琶》，衣纱露出性感的胸乳，翘足抬首洋溢着青春活力，尤其是反弹琵琶的手丰腴修长，大胆夸张着柔性。另一尊天女，风格与此不同，双手一上一下，一个大写意的S形，腿一翘一悬，一个斜飞的M形，胸部不作强调夸饰，头微昂，目前视，若抒心中不平。还有一尊女娲像，女娲如一位面相浑朴的原始母亲，眼隆鼻长，嘴如古猿，本来蛮悍，却神情坚定，充满母性的宽厚淳古。与我看到的同题材的古代文人画相比，如清代任伯年的《女娲炼石》，倒更接近远古神话里人类始祖母的原生态。

其实造化创世，石破天惊，盘古开天劈地、女娲补天、燧人氏钻木取火，何曾离开过石头?悟到石之与人的关系，就是悟到了石头与旷古历史的渊源。我对石匠喜爱而又敬畏，石匠的手艺神秘，令人惊奇，一个石匠就是一部文化史。

取神话题材，得天地真气，庞清河石雕艺术的动物形象憨顽可爱，颇亲和，雀跃着一颗活泼的童心。蛇盘牛头上，牛哞哞高叫。小狗吠月，不畏生客；大狗咬人，心存退缩，像随时都要溜走。母狮背仔，气喘吁吁，半张着嘴，背上儿子咬着牙，怕掉下来。一头怒狮，双目倒竖，剑眉倒立，长嘴呲牙，索性让嘴唇也裂个豁豁子。怒发冲冠的狮虎横冲直撞抬蹄离弦的刹那神态，叫庞清河的斧头一槌定音!庞清河的动物石雕大都是几斧头镵出来的，虽是雕琢，却不事雕琢，横砍竖斫，勾几条粗道道，也就尽兴了。有十几尊动物，都是哭地望天，一脸愤懑，满腔苦涩。动物们的喜怒哀乐和石匠自己的哀乐喜怒，谁能分得清呢?艺术本就是“墨点不多泪点多”，是人深味了世态炎凉的情感结晶。我想他家里的鸡鸭鹅狗，是草料饲养出来的，他的石头杰作都是心血喂活的。

动物石像中的另一类是人面龙、人面兽、人面鸟和骑兽娃娃。幼龙，一腔稚气，两爪按地，似向后缩，似有惊惧；中年龙，两爪前抠，龙尾高翘，那只老龙尖舌长吐，怒目示威，观者殊为欣赏，龙身盘绕，击浪冲云，龙须髯髯，龙发怒竖，在水里空气里飞的感觉很强。庞清河的雕塑善于抓人、神、动物瞬间的表情刻画其内心世界，骨气内敛，刀法阳刚，情绪浓烈，一股劲健威猛的气质，给欣赏者发射出强劲的冲击力。

庞清河的部分石雕含有巫神信仰的神秘气息，可与中国古代的山海经图比照欣赏。《山海经西次四经》曰：“崦嵫之山，有鸟焉，其状如而人面，蜼（音伟，ｗěｉ）身犬尾，其名自号也，见则其邑大旱。”人面集人、猴、马、狗四牲于一体，似鸟似兽，躯干像猕猴，长着狗尾，整一天叫着自己的名字。庞清河的人面飞鸟，人首、兽身，鸟翼，骤立欲飞，爪似鸟似兽又似人的手足。九头鸟，一鸟九雏，覆于羽下，有一只的小嘴竟从大鸟的颈下伸出一张乖巧小嘴来，令人会心一笑。这形象既可看出与《山海经》中开明兽、陆吾等九头形象系列的一脉相承，又觉动态稚拙，憨态十足，见出其源于实际生活的真趣。

庞清河的历史题材作品常见的有“二十四孝”如王祥卧冰，古典小说戏曲人物如西游记、三顾茅庐、关公刮骨疗毒等。其造型风格在这些综合型题材中，有充分体现，如拉车之马，大头、长颈、粗腿之夸张感觉和那具独立的单匹神马风格上就有相似之处。这些人物雕塑中的鱼儿、马儿、狮子、乌龟都颇具憨顽可爱的特点。庞的作品大都突出头部，面部表情触手可摸，内心活动昭然可视，或人或物，都有自己的个性，这是庞清河的硬功夫!与动物石雕同处是，形体一般也都短粗敦实，性情散漫、自由。不同处呢?就是注重场面的彼此呼应，一个作品，自成气氛，你能听得到生气时呼吸的急促，喜悦时笑声的朗朗。庞将传统题材与时代事变相联系，祝祖国生日，贺香港回归，庆奥运申办，亦是创意颇多。比如献给申奥成功的那尊，一个双人头四兽足的力士执一九头羊的厚重大盾，直是力拔山兮气盖世!庞清河是一位充满激情，想像力丰富，有着一腔子社会正义感的民间艺术家。

庞清河先是木匠，后改石匠还练点毛体书法，画虎、画钟馗，练几笔竹子。过去的木匠石匠不只是个工匠，还能刻会画，是村里对民间艺术有综合修养的人。在庞家的炕围上我发现几只国画老虎，上题“锐不可挡”“登高望远”等字。庞一只上山虎的雕塑，便有他国画的驾势。钟馗是中国民间的镇鬼神，老庞常给求来的村民画老钟以祛邪。自家屋中也贴了一幅，火熏烟燎，煞是古老。总体而言，庞清河的雕塑动物粗犷，人物细腻，吸收浮雕手法入立体，借鉴门画、剪纸、刺绣、木雕、石刻、国画等多种中国传统艺术的其它品类，创造出了一个风格奇异造型朴拙的艺术世界。庞的雕刻有远古岩画、汉墓画像石画像砖的传承……庞的石雕里有一股中华民族雕塑艺术的血脉在流动。庞清河是中国传统石雕一位侥幸的传人，是一位从黄土地上走出来的民间艺术大师。以艺术寄托自己的情怀，他的石雕作品，已经超越了命运和劳作造成的苦难感，抛开了具体物象的束缚大胆造型，有一股生机勃勃的真气，有一种昂扬向上浑然一体的清气，有一种威武不屈、敢于和命运抗争的大气！

寻访庞清河的行程心情是颇为复杂的。西北师范大学王宏恩先生给老庞带了一件几百元钱的鸭绒棉袄，穿上合了影，正要走，他却把我拉到放石雕的窑里，哭了起来，说是为电的事叫人打了。我再次感到一个乡村艺术家生存的艰难。他是一个知恩必报的人，外表好强内心脆弱，常为我们述说县上乡上是怎样支持他，帮他娃复学……。他也是个情绪化的人，有委屈就一桶子倒出来。馆长昔会强安慰老庞说：“老庞，出山来的时候，把县上给你买的新皮鞋穿上，别背干粮了，把钱给自己留上些，别都交给老婆了。”王老师说：“老庞，要按你自己的感觉去搞。按你自己的搞才是原汁原味的，才有价值，也才有经济效益。”我们向老庞叮咛着，松开拉着的手，上车走了，老庞站在大黄牛跟前抹着眼泪。庞清河有个想法，他想在湘乐镇、宁县九龙广场或者西峰搞几尊大雕塑，叫我们见了领导说一说。是的，老庞的雕塑朴拙、单纯、天真、浪漫、苦涩、郁愤，有真气、清气，大气、灵气，选样放大，就是颇能代表庆阳特色的艺术巨雕!

车盘山而上，回望湘乐，有一群鸟在塔顶盘旋，庞清河敲打石头的叮叮当当声又在耳畔响起来……